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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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大早,天仍是漆黑时,三娘被二娘拍着头弄醒了。

  “怎的睡在这儿?你睡了一夜不成?”二娘如此问她,她却是迷迷糊糊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像……”

  “‘好像’个什么啊,速速洗漱,还有老师的约要赴呢。”如此催道,二娘把她拉去床边,后面崔夫人房中的晚秋朝云并日常就跟着三娘的小婢女小枣端着铜盆热水要换的衣裳围了过来。

  一阵忙碌之后,三娘总算是给弄清醒了,自己抬手收拾利落同姐姐一起去饭厅。没想到,母亲崔夫人竟早就料理了餐点候着她们了,当下母女三人一起用了点早饭,接着便由二娘领三娘出了门。

  天宫观离韩府不过半条街之遥,自然无需车驾,一行人只是徒步。一路过来路上全无人影,两旁店铺皆是闭户,天际似有晨光微现,几颗未坠的星子隐隐亮于天穹之上。

  等到了天宫观门口,却见玉山并小道士济诚已在相候。

  “老师。”二娘三娘皆上前行礼。

  玉山笑微微地免了她们的礼。接着二娘与他简单攀谈了几句,所谈的也不过就是“舍妹愚笨”、“劳烦老师”之类的寻常话,之后便二话不说飘然而去,对三娘可谓是一百二十个放心。

  随后玉山引三娘进了公学——玉山门生大多刻苦,可再刻苦也还不至于天未亮鸡未鸣时便到学馆,是以偌大地方空空无人,只有凉凉晨风拂过,游廊旷殿空响回音,自有一番别样静谧。

  无忧要教三娘习剑,这习剑自需伸得开手脚的地方。天宫观东厢有一块空院,平坦敞朗,无忧便将教习之地选在了这里。

  这边三娘刚踏入院中,却听得远处悠悠飘来鸡鸣,抬头一看,只见天边云彩已呈粉色,东方泛起鱼肚白。

  无忧坐在空院一侧廊下所设的桌案旁,孤鸿正襟危坐在旁作陪,桌上设着香炉清茶。见玉山带着三娘来了,孤鸿连忙站了起来,无忧则未动声色,仍是品茶。

  三娘上前拜见,口称“师父”、“师兄”,孤鸿无声还礼,无忧不过点点头而已,然后缓缓放下茶杯,开口便是单刀直入:“刀枪剑戟之类,以前正经学过哪些?”

  三娘答道:“……稍稍学过几招斩马,不过只是拿着木棍子作势罢了,只求强身健体。”

  “随意捡几招演练一番我看。”无忧如此吩咐,一边孤鸿递过来一把木剑。

  三娘接了剑,心中有些发愣——她七八岁时父亲有教过她些家传武艺,可教得不甚严,她也未如何用心,说到底就学了个半吊子而已,如今要她四不像似的演出来……实在是有些难为她的面皮了。

  “……师、师父。”三娘嗫嚅,声若蚊呐,“这个徒儿学得很不好,使出来……师父怕是要见笑的……”

  “这有何可见笑。”无忧不以为意。一边玉山也好言相慰:“若想进益,必得不怕露怯。何况你才学过几天武,使得不好也是该当。若你已精通此道,那你师父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教你?”

  三娘点头,脸不知不觉就红了。心知自己这回是逃不过的,她只好退开两步摆好功架,端起木剑怪模怪样地做横刀握,竭力回想父亲所传授的东西,咬紧牙关,虎里虎气地走了几招。

  无忧玉山在一边看着她,只觉得动作笨拙生涩极不成样子,但筋骨有力下盘稳扎,是块习武的材料。可惜三娘年已十三,要正经练武已来不及,不过他们本也不指望她游猎江湖,只消练到不会受制于寻常人即可。

  几招下来,三娘便再想不起其余招式了。她就那么握着木剑摆着架势呆在了当场,心中尴尬已极,只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师、师父,徒儿真不会了……”

  她这边羞涩不已,那边无忧却不管她说了什么。

  站起来绕着三娘转了两圈,无忧兜到她身前,突然伸出两指擒住木剑剑锋往外抽了一下。三娘只觉剑上传来千钧之力,整个人被带得往外一冲差点摔个趔趄。

  孤鸿原本站在一旁恭听,见状差点冲上来扶她。可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三娘竟还是站稳了,手中木剑也未被抽走。

  无忧嘉许点头,又问:“可曾练过下盘?”

  “未曾……”

  于是无忧教三娘扎了马步。看她姿势对了,便说:“力往下沉,腿不许直,背不许斜。”接着扭头招呼孤鸿过来,“鸿儿你在旁督导,若有错处便教你师妹改过来。”

  孤鸿躬身应诺,无忧不再多言,径直转身飘然而去,玉山紧随其后。一时间院内便只剩下了孤鸿与三娘二人。

  此刻晨光已浓,草木披金,天地一派清新。隔墙街上传来市集之声,前头公学也似有诵读之音。

  花影之下,三娘与孤鸿面面相觑。

  实在不知道该做何举动,三娘只好继续低头闷声不响扎她的马步。而孤鸿这个“监工”也未曾移步去一边落座,反而背着手站直了立在一旁。

  大约是被道人养大的缘故吧,孤鸿性子极稳极静,耐性更是超出同龄少年不知多少。原本三娘还沉着口气打算熬到师兄先说话,可不料两人对峙了一炷香功夫,自己已是浑身战战发抖,孤鸿却连眉毛都未曾动过一下。

  如此,三娘断然是熬不过他了。

  “师、师兄……”终于,她颤巍巍地开口了。

  “嗯。”低眉敛目,孤鸿极规矩地应了一声。

  “师兄不去坐吗?怎么干站着。”

  “……不妨事。我本也该做早课的,只当冥想。”孤鸿如此回道。

  三娘猜想,孤鸿应该是怕自己会恼他——刻薄点想,现在自己可是在扎马步受苦,孤鸿虽是师兄,可若他真去舒舒服服坐着了就不像样了,怎么看都会有借师命端架子看师妹笑话的意思。

  但话说回来,他便是一直站着自己也不见得能松快一分半分。

  “师、师兄啊……”颤巍巍地又开口了,三娘上身开始往一边歪了,“还请师兄莫要在意那些虚礼,能坐便坐吧,何必两人一起受累呢?若是叫人知道了怕是要笑咱们傻呢。”

  孤鸿顿了一会,摇了摇头:“师妹不必在意。”说着,他做了个手势提醒道,“后背需再摆直些。”

  闻言三娘吃力地往后昂了昂头,可背脊反而更歪了些许。孤鸿看了她一会,也明白她是没本事把自己摆正了。犹豫再三之后,他走过去两步,抬手按住三娘肩膀,手下缓缓用力将她推直了。

  三娘艰难一笑:“谢、谢谢师兄。”

  孤鸿点点头,未再出声。三娘也真的接不上气了,是以院中一时静默,只有风儿悠悠掠过点着新绿的庭树梢头。

  “师兄……”过了半刻,三娘又开口了。此时她已经有些熬过头了,虽然四肢发飘浑身抖得如同打摆子但人却觉得没那么吃力了。

  “恩。”

  “师兄可喜欢江南?”

  “……喜欢,风景秀美,气候怡人。”

  “那是因为师兄只看了春天,”听他这么说,三娘便高高兴兴地为他解说起了江南风土,小脸粉扑扑的,双目清澈如泉水,“江南这边独独春秋好,夏日里也很是热,且冬日最难过,湿冷还爱下雨。百姓人家俭省,不舍烧炭,只能白日齐齐出来晒太阳取暖,晚上多铺多盖。不过我家总是会烤火的,母亲还会命厨房做好多五福饼,放火上烤后沾糖或者夹菜丝可好吃了——到时师兄要来我家吃啊。”

  “……好。”

  “对了,听老师说,师父和师兄是从塞外来的?那里什么样啊?”

  “塞外土地荒凉,有崇山峻岭、沙漠戈壁、无边草原,还有诸多小国。各色各异,很是不同。不过终是缺少人烟的地方,有时行百里而不见村庄,万万比不得江南参差繁华。”

  “百里不见村庄……那平日生活岂不是很寂寥?闲时想上街看个热闹都不得呢。”

  “确实有些。不过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且那边景色空茫壮阔、民风剽悍,虽乏雅趣,但也确有历练心智、开阔眼界之效,是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原来如此。那将来等我年纪大些,我也要去那边游历。”

  孤鸿轻笑,劝道:“塞外之苦,常人难忍。且你为官宦之女,父母又如此疼爱,定舍不得你去那些地方的。”

  “师兄放心,我父母历来不爱娇惯我的。且我高祖父、祖父都守过安西,于我而言,去那边可不就是寻访先祖遗迹吗?何况我入了师门,哪有不去师门祖庭叩拜的道理?”

  “那你还要嫁人呢。”此言一出口,孤鸿顿觉自己越礼了,面上不由一僵。

  可没想到三娘竟毫未露扭捏娇羞之态,反而大大方方回答道:“我不嫁人。便是真要嫁,也要寻和我一心一意的人——若真和我一心一意,那或陪我或由我去这一趟又有何不可?”

  孤鸿一听一想,倒觉得三娘说的十分之有道理。不禁重展笑容,他说了一句:“看师妹……”但这三个字之后就又没了声音。

  三娘勉强扭过一点头看着他,只见他合上嘴巴收了表情,一副是自己失言了的样子。三娘自然也喜欢有礼的人,可孤鸿这样却显得有些生分了。

  “看我什么?”她反问过去。

  “没什么。”孤鸿还想装老实人。

  “我不信。再说师兄可知道‘君子坦荡’?”三娘很是直爽,心中怎么想便怎么说。而孤鸿固然谨慎拘礼,其实也很是喜欢三娘,觉得她不是娇气刁蛮的混丫头——犹豫一会之后,他终还是将咽回去的话吐了出来:“看师妹……年纪虽还小,主见却大得很,也实在是能说会道。”

  “那看师兄也不比我大得几岁呢,就这样倚老卖老说我聒噪呢。”如此回了嘴,三娘冲孤鸿吐了吐舌头。

  言毕,两人相视而笑。原本便是有隔阂的,此刻之后也再无隔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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